徐剑
1999年5月8日,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袭击我驻南联盟大使馆。5月9日,专门为中央领导驾驶专机的王牌飞行员刘晋平,架机直飞导弹呼啸的南联盟,接回了罹难烈士的忠骨和受伤的同志。本文展示给读者的,不仅有中国之鹰的矫健身影,更有成功男子的铁骨柔肠。
刘晋平降生在一个星光凄迷的战争之夜。1944年隆冬时节,当日本侵略军在华北“扫荡”杀戮的时候,身为女八路的王希奋在山西平定县一户老乡家冰凉的炕上生下了他。
刘晋平的童年是在倥偬军旅的马背上度过的。新中国成立之初,他的父亲——中南军区防空军司令部参谋长刘自双调任护卫京畿重地的防空军师长和北京军区空军高炮指挥部司令员,少年刘晋平和几个姊妹跟着爸爸妈妈北上京城,在前门的箭楼下开始了自己的皇城岁月。
60年代第一个春天,中国空军拟挑选新一代歼击机飞行员。正在北京109中读初三的刘晋平跃跃欲试,未经请示家里就先斩后奏地报了名、填了表,晚上放学回家才告诉父亲。刘自双在客厅里挥挥手,未假思索就同意了。在他父亲眼里,选新型歼击机飞行员不啻古代挑选新科状元,凭儿子的自身条件,怎么侥幸也不会选上。然而最终的结局大出将军所料:刘晋平一路过关斩将,连连通过了身体、心理、智商和文化测验,偌大的一个北京崇文区,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入选。手续一一办妥,仅剩下家长签字这最后一关,航校便可以带他走了。
此时,老红军出身的空军将领犯难了。区武装部的一位上尉参谋在他家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老将军始终不肯松口。当年看到自己的战友用柔软的生命之躯去堵敌人冰冷的装甲履带,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时,他便暗暗发誓,等战争结束之后,一定要让子女在和平年代接受最好的大学教育,用现代科学知识丰富、武装他们。而现在品学兼优的儿子刚读到初三,就要辍学从军,他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预料不到的现实。
王希奋劝丈夫说:“晋平能当飞行员,比我们当年这些土八路不知强了多少倍,有什么可阻拦的?何况从军报国,从小我们就这样教育他的。”
“唉!孩子是国家的,就由国家挑选吧。何况今天我就一票,少数只能服从多数。”父亲无奈地在表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刘晋平应召来到了长春第一预备航校。刚迈进军校,便遇上了肆虐九州的三年自然灾害,航校正常的飞行和学习几度中断。
60年代末期,刘晋平从四川高级民航学校毕业后,分到了民航广州管理局。
周日的上午,一个电话将刘晋平召到广州民航管理局副局长高天雄的家里。高老的夫人刘梦月也是军人出身,只因生了一窝千金,所以对飞行大队里英俊沉稳的刘晋平格外疼爱。
“小刘,给你介绍一下。”刘阿姨攥着一位女兵的手热情地说,“这是小石,我老战友的闺女,在第一军医大学念书。你也老大不小了,彼此认识一下。”
刘晋平平时很少与青年女性搭腔,这时连抬头看对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可姑娘倒显得落落大方,好奇地询问他在蓝天飞行的体验和感受。
见面三次后,他们相爱了。
时隔不久,刘晋平将自己恋爱的事情写信告诉父亲。当得知未来儿媳的父亲竟然是北京卫戍区副司令员石志本少将时,刘自双一边看信,一边兴奋地对老伴说:“晋平这小子竟找了石志本老首长的独生女。老战友变成老亲家,缘分,缘分!”刘司令员随即给儿子回信,不仅对这桩婚事大加赞赏,还花不少笔墨向儿子介绍他那个未来老泰山的传奇人生,叮嘱儿子要尊重和善待自己老领导的女儿,否则就拿他是问。
展读父亲的来信,刘晋平对自己美丽的未婚妻刮目相看了,相识一年多了,她可从未在自己面前吐露过将门出身的显赫家世。
暑假来临了,石宇光回北京休假,带去了未婚夫的照片。老太太接过去端详,一眼就喜欢上这个未来的女婿。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刘晋平驾机从广州飞抵北京,当晚下榻首都机场的民航招待所。石宇光陪着爸爸妈妈驱车前往招待所对未曾谋面的未来女婿进行最后考核。个子高挑壮实、脸庞冷峻沉默的刘晋平恭敬地迎接两位老人,话不多,但表现非常得体。老司令员攥紧拳头往刘晋平的肩膀上捶了两下,回头对老伴刘星说:“好小子,这不是照着自双的模子倒出来的吗?”
“我看比刘自双还多了几分英气。”刘星禁不住脱口称道。
临行前,将军夫人将女儿拉到刘晋平跟前,郑重地嘱托:“晋平,阿姨看得出,你虽出身将门,但没沾一点老头子的光,把宇光的一生托付给你,阿姨放心。”
1972年9月24日,在岳父那个宽敞的四合院里,一桌丰盛的家宴,一对燃烧的红烛,将两个热恋已久的恋人送入了洞房。
然而,特殊的空勤生活,常常使这对刚筑起爱巢的夫妻离多聚少。
80年代初,刘晋平驾驶的机型由苏式安-24改为波音707,在向大型客机的跨越中写下了中国机长新的一页。1986年改换波音767机型,他那精湛的飞行技艺让美国王牌飞行员也惊叹不已。
10年之后,已经是五大队大队长的刘晋平,率领全队改飞空中客车A340,凸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高技术领域。刘晋平毕竟已经52岁了,是全队45名飞行员中年龄最大的。在法国图卢兹进行改装训练的日子里,每天10个小时的学习,一周两次的考试,授课老师那蹩脚的法式英语,令一向藐视困难和风险的刘晋平多少有些吃不消,有时几条程序一个小时也背不下来,他索性到法国的大街上兜一圈,清醒清醒头脑,再接着背。在法国的40天里,他硬是凭着特有的韧性,全面娴熟地掌握了A340的飞行技术。返回北京后,1997年11月底A340空中客车正式投入国际航班运营,刘晋平创造了运营一年事故征候、差错率为零的国航安全新纪录。
刘晋平最难忘的是1996年5月,他作为带队机长送江泽民主席出访非洲。与其他中央首长的风格迥然不同,江主席每离开一国一地,挥手告别他国政要后,回身进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进驾驶舱,与机组的成员一一握手。当刘晋平从带队机长的位置上站起来向总书记问候时,江主席神情和蔼地说:“我们可是全交给你们了呀!”话语虽说得轻轻松松,但在刘晋平看来,却字字重千钧。然而这次出访,在降落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国际机场时却出现了有惊无险的一幕:专机对准跑道降落时,发现机场上方盘旋着几只天鹰,他们凭着高超的技术巧妙地躲过,但就在接近地面的一瞬间,仍有一只天鹰朝着飞机迎面扑来,撞碎了前轮上的破雾灯,幸亏没有影响到降落的安全。三天后,当江主席结束埃塞俄比亚的访问前往开罗时,专机升空之前,机组人员要求埃方民航官员组织人员驱鸟。于是,在国际机场跑道的两边,每隔数十米,便有一个埃国的民航人员站在草地上甩着长长的鞭子驱鸟,“噼噼啪啪”的声音在空中作响,成为非洲的有趣景观。
10多年间,刘晋平驾驶专机先后运载江泽民、李鹏、朱?基、李瑞环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出访亚非拉和欧美诸国,将中国专机矫健的翅膀一次次投映在地球的东西南北中。
那时妻子石宇光还在北空466医院当军医,隔三差五要起早赶到单位出操,只好将两个儿子反锁在屋里,让邻居到时将老大叫起来上小学。遇到医院做大手术时,她身为主刀大夫,常常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下不来,家里的孩子只能饱一顿、饥一顿地凑合着过。后来两口子商量,把老大送到福州爷爷那里上学,老二刘俊留在身边。
有一次,石宇光去医院上班,把年仅6岁的小刘俊反锁在家里。谁知这个顽皮的小男孩早已忍受不了“监禁”生活,打开窗子,从三楼的窗户爬了出去,跳到邻居老赵家的阳台上。20多米的悬高处,光滑的墙壁,只有半只脚掌可踩,万一一脚踏空,小刘俊就没命了。石宇光领着小家伙再次察看他“逃走”的路线时,小儿子也不禁吓得“哇哇”大哭。实在无奈,石宇光只好脱下钟情了大半生的绿军装,转业到北京西城某医院当妇科大夫。大儿子在爷爷那边上学,两位老人呵护有余,却疏于管教,几年下来,他学习成绩急遽下降,等再转回北京上学时,已与同学的距离拉大,中考落榜,最后只好到爷爷退休居住的石家庄市上旅游职业高中,学了一门厨师手艺,毕业后先在京城一些大饭店干厨师,后辗转到天津一家美食城做了掌勺的大师傅,两年后提升为采购部经理。
老二刘俊一踏进小学的校门,似乎就与请家长连在一起。石宇光经历了一次次被请的难堪后,一走进学校就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有一回恰巧碰上刘晋平没有飞行任务,便让他去开家长会。那天下午,中国专机机长被“请”到了儿子坐的第一排位置上。听着年轻女教师当众数落自己的儿子,刘晋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内心里充满了深深的自责。
二儿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上完初中,中考被淘汰出局是预料中的事情。最后参加高中自学考试,好歹拿了一张中学毕业证书。
刘俊拿到证书后去天津投靠大哥,成了美食城里的又一掌勺人。
夜幕褪尽了,CA9999专机开始飞临南斯拉夫上空。
此刻,在万里之外的北京家里,或许是心有灵犀,刘晋平刚出发的当天夜里,两个在天津美食城工作的儿子就给妈妈打来电话,询问爸爸到哪里去了。军人出身的妈妈保密观念极强,只说了一句执行任务去了,要两个儿子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便不再透露半句口风。然而,中国特遣专机当晚出发,媒体第二天就出现了领队机长刘晋平的名字。刘氏兄弟一看报纸,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了,既为爸爸执行这样神圣的使命而自豪,又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爸爸驾驶专机去巴尔干吗?
当中国专机的铁翼掠过科索沃血雨腥风的上空,血浓于水的亲人置身于危险之中的时候,平时不愿提及爸爸,甚至疏于与他沟通的两兄弟,这时候开始将爸爸纳入自己的思考中。回想中国专机机长成长之路,检索他为国家所做的事情,搜寻童年记忆中遗留下来的舐犊之情,渐渐地,那个成天匆忙、陌生乃至有点不近人情的爸爸一点点地从感性世界中抹去,一个充满爱心、可擎天地的硬派男子汉的父亲形象在儿子理性天地里骤然崛起。一夜之间,他们蓦然发现,20多年了,其实离自己最近的人恰恰是自己最不了解的人,表面沉着冷静、没有大悲也无所谓大喜的爸爸,其实内心揣着一团火。刘氏兄弟突然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成熟了,对父亲的误解和拒绝被真诚的泪水洗刷得一干二净。
5月11日,兄弟俩撂下手中的工作,毅然返回北京,20多年来第一次向妈妈提出这样的要求:明天上午全家人到首都机场迎接爸爸从科索沃战火中归来。石宇光一听,眼泪簌簌地流出来了。20多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两个儿子要到机场接爸爸。她当即挂通了国航飞行总队总队长高殿榜的手机,陈述两个孩子积淀在心中的心愿。高总队长一听也被深深震撼了,他为中国机长父子两代人在这个特殊的事件、特殊的日子里撤除心灵的篱栅而由衷高兴;他当即对石宇光说:“尽管明天机场的警戒已经不属于民航,但我会想办法接两个孩子进机场的。”
9时47分,刘晋平驾驶CA9999专机对准了首都机场那如母亲手臂般的跑道。“轻些,再轻些!”刘晋平反复提醒机组的同事。A340这只巨型的鲲鹏,以百吨之躯,承负着机舱里12亿中国人的悲伤,载着三位英烈的忠骨,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为使机上伤员不受颠簸之苦,他决定用全跑道降落,并亲自操纵飞机轻轻地、在不易觉察中柔和地着陆了。机舱中一位受伤的同志情不自禁为他精湛的飞行绝技鼓起了掌。
刘晋平走下舷梯,远远地望见两个儿子第一次手捧鲜花伫立在舷梯旁迎接,从不激动流泪的中国专机机长禁不住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两行热泪潸然而下。